□ 焦粉艳
食堂的不锈钢餐盘碰撞出叮当声,混着蒸汽里飘来的米饭香,在漳汕高铁项目部的食堂里蒸腾。我端着餐盘找空位时,目光被角落里攒动的人影拽住——不是谁高声谈笑,而是一张脸,准确说,是脸上横亘的印记。
那道印记像条浅褐色的河,从额头淌过颧骨,在下巴处拐了个弯。印记以内的皮肤泛着瓷白,是常年被安全帽带子遮挡的原色,仿佛春天没被晒透的嫩芽;而印记之外,是被南方七月的日头反复鞣制过的深褐,像浸透了桐油的老木料,每一寸肌理都透着阳光的重量。
“李哥,你这脸快成阴阳鱼了。”旁边有人打趣,手里的筷子正夹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被称作李哥的人咧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粉尘,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划过印记边缘,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转瞬又被皮肤的温热晕开。“等这连续梁浇筑了,咱找个树荫好好歇三天,保管晒均匀。”
我望着那道印记出神。它该是怎样被刻下的?或许是清晨五点,当露水还挂在钢筋上时,他们已把安全帽扣在头上,带子在太阳穴勒出第一道红痕;正午十二点,日头正毒,钢筋被晒得能煎鸡蛋,他们猫着腰检查钢筋间距,帽檐挡不住斜射的阳光,带子边缘的皮肤便在强光里滋滋冒油;直到暮色漫过脚手架,安全帽摘下时,那道痕已从红转褐,像枚刚盖在皮肤上的邮戳。
食堂外的阳光正烈,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方格状的光斑。我想起上午去工地看到的景象:钢筋丛林里,白色安全帽像移动的果实,在蒸腾的热气里沉浮。有人站在十几米高的墩柱上检查钢筋预埋件,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有人蹲在桩基边测量,白色安全帽下的脸被晒得发亮,汗珠顺着下颌线坠进衣领,洇出深色的圆斑。
此刻这些身影都聚在食堂里,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类似的印记。有的在鼻梁处留着两道平行的白痕,像未干的粉笔线;有的耳后有道月牙形的浅印,是安全帽系带磨出的弧度。他们大口扒着饭,咀嚼声里混着对施工进度的讨论——“下午得把三角埔的桩基报检了”“72号的混凝土强度得盯着点”,话语间带着水泥和汗水的味道。
餐盘见底时,李哥起身去添饭,经过我身边时,我瞥见他脖颈后也有圈浅白的印,像给黝黑的脖颈套了个半旧的项圈。那是常年穿高领工装留下的边界,把皮肤分成了明暗两界,却在衣领磨不到的地方,任由阳光烙下更深的印记。
暮色降临时,我走出食堂,看见他们扛着工具往工地去。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那些脸上的印记在余晖里泛着柔和的光。远处的桥墩正在一寸寸长高,像座座沉默的碑,而这些印记,或许就是碑石上最细密的纹路。
若干年后,当漳汕高铁的首列列车驶过八闽大地,乘客透过车窗看见连绵的青山与稻田时,不会有人知道,某座桥墩的混凝土里,曾凝结着某个午后的烈日;某段铁轨的螺丝上,曾沾着某双手的汗渍;更不会有人记得,一群被阳光刻下印记的人,曾在这里把晨光熬成星光。
但那些印记会记得。它们藏在安全帽的阴影里,浸在傍晚的凉风里,最终会随着铁轨的延伸,变成大地深处最温暖的年轮。
作者单位:中铁十二局海南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