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莎莎
南下重庆酉阳的高速之旅,比想象中更为久远。
日出启程。正午时分,终于过了濯水。古镇的廊桥横跨阿蓬江上,于青山绿水间似长袖善舞,期待着与我相逢恨晚的邂逅。
此行酉阳,距离第一次听到“酉阳”这个地名,竟然相去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桃李岁月、花信年华,与我住同个宿舍的室友即来自酉阳。那是一个戴近视眼镜的苗族姑娘。她通常只在寒暑假回家,说是要坐一整夜的卧铺大巴。有一年春节后,开学的头天晚上,手机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这回汽车跑得超快呀,现在停在千厮门车站了,我怎么办呢?”我揉眼一看:三点多,四点不到。“你莫要下车呢,在车上再睡一觉,等到天亮了再坐公交车回陈家湾。”我们那时候是穷学生,如果花几十块钞票打出租车就像剜肉一样痛,所以轻易不敢想。挂了电话,我蜷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二月巴陵日日风,这长夜的春寒因她的困顿而弥漫得无边无际。我在失眠中勾勒她来时的路:头天黄昏六七点从酉阳出发,沿319国道,经黔江、彭水、武隆到涪陵,终于驶上渝涪高速,经长寿、江北进入市区,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漫长的十个小时,换作是今天,高速公路能从重庆到武汉;高铁能从重庆到广州;若是直航,飞机估计快到美国西海岸了。苗家妹妹呢,这才进了重庆府的千厮门。
可是她最终取得了文学硕士学位,如今留在主城区的一所重点中学教语文。我凭着记忆中那点稀薄的印象,按照她描述的样子,来到了酉阳县医院她父母的家中,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阿姨和叔叔是土生土长的酉阳毛坝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们凭着勤奋与毅力,先后考上了重庆卫校和重庆航校。进城求学的路,与当年重庆知青探家的路一样,整整得三天。
第一天天没亮就要步行几十里路到酉阳县城搭班车。“冬天的时候大雪齐腰深。”阿姨比划道。众所周知,酉阳是全重庆市唯一不能享受高温补贴的区县。毛坝乡的最高海拔更达到1000米以上,被称作是“重庆的青藏高原”。酉阳到龚滩当年是83公里的四级公路,几乎全是狭仄的盘山路,山下即是水流湍急的阿蓬江,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下龚滩”。1982年的一天,一辆载客48人的客车“下龚滩”时从万丈悬崖翻进了阿蓬江。生还的三人中有一个婴儿。失事时,包裹着他的襁褓挂在了峭壁横生出的树杈上。“我那年回酉阳探亲,那出事的客车底盘连同四个轮胎还飘在阿蓬江里。”叔叔航校毕业后被分去了芜湖,直到1984年调回酉阳。阿姨则在酉阳县医院上班,她说:“那襁褓中的婴儿长大后我还见过。”
在龚滩的趸船上过夜,是阿姨脑海中喜忧参半的回忆。趸船上卖一种“活汤”,全部配料就是榨菜、醋、味精和开水。“许是又累又饿吧,只觉得那是这辈子喝过的最美味的汤!”阿姨四十年后想起,还余味无穷。趸船的四等舱,16人一间,舱门总是大开着,江风灌进来,呼吸才能顺畅些。也因为这,阿姨有一回让人偷了包裹,另一回连鞋都让人顺手牵羊拎走了。叔叔说:“读书的时候,连四等舱的票都买不起,只能花8元钱坐五等舱。”说是五等舱,其实就是在甲板上搭几排条凳。乌江水的浪头打上来,一双脚连带裤腿都是湿淋淋的,浑身的汗毛都能竖起来。回家的路更艰难,羊角碛滩险水急,又是上水,没有纤夫根本过不了武隆。
从龚滩沿乌江而下,到了涪陵,还得住一宿,因为那时长江不能夜航。“就是后来319国道通了,酉阳到重庆也要坐一天的车。”送我出门的时候,阿姨感慨地说:“那时候我们县医院大病处理不了,重病号几乎都是往湖南吉首送。不敢往重庆送病人,因为时间等不起。有一回我送的一个急性胰腺炎病人,硬是生生地死在了车上,当时车还在武隆的白马山上爬行咧!”那些年阿姨去芜湖探亲,从涪陵出发,下水走五天,返程上水走七天,这还没有算上从酉阳到涪陵的两天。“探亲假的一大半都耗在路上了!”要是如今乘车走沪渝高速公路去芜湖,顶多也就一天吧!
“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这是当地的民谚。说的是这四个县很偏远很穷苦,只要让孩子去那里走一走、历练历练,就能切身体会到吃苦耐劳的重要性。但在阿姨和叔叔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他们用微薄的工资,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现在双双在主城扎稳了脚跟。“老大宁愿放弃县里的公务员职位,去重庆当老师;老二高考的时候,渝湘高速已经通车了。孩子们比我们幸运,赶上了天堑变通途的好年头!”
因为惦念家中的小儿,我匆匆踏上了归途。
霜降时节,枫叶红似海,芙蓉独自芳。高速公路隔离带上栽种的红叶李与黄花槐葳蕤繁茂、胜似春光。同车而行的有两位市里派驻酉阳的扶贫干部(注:酉阳是国家级贫困县),他们正在谈论青蒿的种植与产业链的搭建。酉阳,这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种植青蒿的山区,随着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而声名大震,被誉为“世界青蒿之都”。我仿佛看到:这穿越千山万水的渝湘高速路上,不仅有慕名前来体验“桃花源”的游客在翘首期盼,还有占全球一半产量的青蒿素正成功“突围”。世外桃源的出世梦想与杏林春暖的入世情怀将与这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高速公路携手而行并驾齐驱。
作者单位:重庆铁发遂渝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