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包摊开在地板中央,我跪着往里面塞卷尺和换洗工装。儿子突然爬过来,把一颗毛茸茸的桃子按进衣物深处,小指头因用力而泛白。那桃子还带着他掌心的汗湿。“爸爸,甜。”他仰着脸,眼神盯在我身上。我喉咙发紧,只能揉乱他细软的头发,将这颗不合时宜的蜜桃裹进背包。
高铁撕裂风声。我拉开背包寻找工程日志,指尖却触到一团湿软的溃败。那颗桃子终究没扛住挤压,蜜汁浸透了日志的边角,在纸页上洇开一片淡金色的沼泽。黏腻的汁水顺指缝爬下来,我下意识吮了一下,甜味底下渗着铁锈般的涩。窗外掠过成排的桥墩,它们沉默地钉在大地上,而我衣袋里贴身揣着的桃核硌着肋骨——是临行前儿子硬塞进来的,他说:“核核,爸爸带。”
宁波的夜黏在皮肤上。视频通话里儿子整张脸几乎贴住镜头,鼻尖压得扁扁的。“火车!”他兴奋地举起歪扭的积木塔,塔尖挂着一小块粉色的桃皮。我想告诉他脚下就是梅山铁路的基桩,山间的风裹着松针的清香呼啸而过。话滚到嘴边,却成了干巴巴的一句:“桃桃……好吃吗?”他用力点头,嘴角黏着果肉纤维,像沾着糖霜。板房外,探照灯刺破黑暗,钢轨反射出冷硬的光。我握紧口袋里那枚温热的桃核,凸起的纹路陷入掌心,像一枚微缩的道钉。
沉降仪的荧光屏幽幽亮着。我弯腰记录数据时,桃核硬硬地顶在胸口。月光下,新铺的钢轨如一道流向远山的河,衣袋里这小小的硬核,是唯一的镇石。千里之外,他的小手里是否还攥着另一颗桃核?工地的夜是巨大的耳鸣,唯衣袋里这点圆润的触感,系着心跳的锚点。
推开家门时,背包带已勒进肩胛骨。儿子站在玄关光影交界处,像只迟疑的幼兽。我慢慢蹲下,拉开背包——裹在层层图纸里,一颗带着异地霜气的蜜桃安然无恙。他眼睛倏地亮了,指尖触到冰凉果皮的瞬间,整个人炮弹般砸进我怀里。温热的、带着奶腥气的冲撞,撞散了满身风尘。望着那点狼藉的湿痕,心头淤积的坚硬忽然塌陷一角——原来精密如全站仪的人生,也容得下这样混沌的甜。
背包静静躺在门后。我掏出那枚被体温磨得发亮的桃核,它和静力水准仪的备用电池并排躺在掌心。一个来自大地深处,一个结在阳光枝头;一个丈量山河的沉降,一个标记血脉的温度。它们沉甸甸压着,在父亲的双肩刻下隐形的量程:左肩是钢轨延伸的千钧之重,右肩是购物车里沉甸甸的企盼。
道钉深埋于路基之下,钢轨延伸向天际线外。我的行囊永远在出发与归来间循环往复,每一次抽身离去都剜走一块光阴。可总有些东西固执地留下:背包夹层里干涸的桃渍,衣袋里温润的果核,视频通话中那句含混的“火车”。它们如同隐形的道钉,在时空的裂隙中铆紧那些失落的刻度。当夜行列车载着我穿越旷野,我知道黎明尽头有座歪扭的积木高塔,正等待一列叫作“爸爸”的火车归航。
作者单位:上海院
行囊里的蜜桃